2021年8月31日 星期二

二戰中首位在臺被俘美軍

臺灣俘虜收容所在1942年開設後,馬上就有美軍戰俘被關押在此,但這些美軍幾乎都來自菲律賓戰場,並非在臺灣被俘。

1943年11月25日,新竹飛行場遭到美國陸軍第14航空隊轟炸,是美軍空襲臺灣之始。1944年1月11日晚間,第14航空隊出動B-24重型轟炸機,其中六架先對位於高雄市的日本鋁株式會社投下炸彈,製造混亂,另外三架B-24隨後趁隙飛抵高雄港外投下水雷,是美軍首次在臺灣周邊執行的空中佈雷任務。

第14航空隊1944年的轟炸與佈雷任務統計 (14th Air Force 1944 Annual Summary)

此後,第14航空隊又零星的執行了幾次高雄港外的佈雷任務。1944年8月31日,第14航空隊再度出擊,準備由12架B-24轟炸高雄港的碼頭與船隻,再以四架B-24在高雄港的防波堤外投下水雷。

執行轟炸任務的B-24在晚間飛抵高雄港時,當地氣象並非如早先預報所說的多雲,而是明月高掛。日軍佈署在高雄港周邊的探照燈開啟搜索敵機,地面與船艦上的槍砲也猛烈對空射擊。

在第二代臺南海軍航空隊擔任教官的谷水竹雄飛行兵曹,接獲美機來襲的警報後,率先跳上一架零式戰鬥機起飛前往攔截。夜戰經驗豐富的谷水竹雄在夜空來回穿梭,一架B-24被他擊中後冒出火焰,逐漸失去高度後墜入海中。另外一架B-24也被谷水擊中,但是這架受損的B-24最後仍脫離現場。

谷水竹雄 (Public Domain)

負責佈雷的B-24在前一波的轟炸任務結束後飛到目標區,機上乘員遠遠的就看見高雄方向冒出熊熊火光。當他們接近高雄港的防波堤外海面時,日軍再度發射防空砲火,這四架B-24分別投下水雷後,立刻貼近海面飛行躲避日軍的砲火,迅速飛離目標區。

被谷水竹雄擊落的B-24在墜毀前,大約有五名乘員跳傘逃生。駐防在琉球嶼的日本軍人垣本(音譯)得知有敵人落海,便率領幾位村民前往搜索,一名生還的美軍機員被尋獲時,曾掏出手槍射擊,但遭垣本開槍回擊後遭到制伏。

這位第14航空隊總部的助理作戰官歐尼爾上尉(Captain George K. O'Neil),於是成為第一位在臺灣被俘的美軍人員。不過日軍並未將他關押在臺灣俘虜收容所,而是在幾天後用飛機送到東京憲兵隊偵訊,旋即移管至東京俘虜收容所本所。

歐尼爾上尉幸運的存活下來,在日本投降後被美軍同袍解救回國。美軍曾在1946年派員來臺搜尋同機其他成員的下落,但均無所獲。


2021年8月15日 星期日

傲慢或偏見?

(UK National Archive)

1945年8月15日,宣布投降後的日本成了戰敗國。幾天後,原本由臺灣軍羈押的11名美軍飛行人員,被送往臺灣俘虜收容所大直第六分所,等待後續處理。但是不到兩個月前,另外14名被俘美軍飛行人員被日軍以戰犯罪名槍斃。

我們現在看到對這起槍殺事件的主流描述,只有這14名美軍在失事被俘當時執行的任務,接下來快轉到他們在一天之內被日軍速審速決,然後就跳到他們遭到槍斃的日子。但其實目前廣為流傳的槍決地點並不正確,這些美軍也從未被日軍關在臺北刑務所。每年6月19日為了紀念被槍殺美軍而在臺北刑務所遺址舉行的儀式,距離實際案發位置仍有數公里之遙。


1945年6月19日在臺北發生的美軍槍殺事件,日軍是不折不扣的加害人,末代臺灣總督兼第十方面軍司令官在戰後因此案被捕,還有多人依戰犯罪名判刑確定。一般人的心理多半會站在犯罪事件中受害的一方,比較不會相信加害方的說法。也許基於這種同情被害方的偏見,目前看到對這一事件的敘述,極少採用日軍人員的說法。

但有沒有可能日軍方面的說法是被戰勝國的傲慢刻意忽視,甚至抹除?由於這14名美軍已被槍決身亡,其他在臺聯軍戰俘也無人目擊,如果不使用日方的說法,我們現在看到對這事件的(錯誤)描繪究竟來自何方?

我們能不能先拋開戰勝國的傲慢和被害人的偏見,用嚴肅的態度檢視日軍對此事件的講法?不然每年看到一群誠心誠意參加儀式的人為不在此處發生的悲劇默哀,總覺得有些尷尬。

2021年8月8日 星期日

臺北鐵道工場的戰俘足跡

曾經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的經典老片《桂河大橋》(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是以聯軍戰俘在日軍奴役下修建的泰緬鐵路為背景。被關押在臺灣俘虜收容所的聯軍戰俘,也有少數被日軍強迫為臺灣的鐵道工作,地點就在目前國家鐵道博物館籌備處所在的前臺北鐵道工場。

戰後附在戰犯審判文件裡的臺北鐵道工場配置圖 (UK National Archives)

初期只有三十名左右大直第六分所的戰俘為臺北鐵道工場工作,日軍每天安排車輛從大直載運他們到松山上工,工作結束後再送回第六分所。除了臺北鐵道工場,另有若干戰俘被派到附近的臺北州自動車運輸株式會社工作。

臺北鐵道工場配置圖的右上角放大後,可以看到標記戰俘(POW)使用的浴場及餐廳 (UK National Archives)

1945年6月17日美軍空中偵察照片裡的臺北鐵道工場浴場及餐廳 (臺北市百年歷史地圖)

後來日軍陸續將入伍前擔任過技術工人的其他分所戰俘移管到第六分所,以便支援鐵道工場的工作。臺灣總督府交通局當初為鐵道工場申請使用戰俘的目的,主要是修理鐵道車輛。但是有戰俘在戰後宣稱日軍強迫他們製作或修理飛機零件,而1929年的日內瓦公約規定不得讓戰俘從事兵器彈藥的製造工作,所以有一名英軍戰俘拒絕執行相關工作,結果不但遭到日軍毆打,還被處以重營倉10日的懲罰。

被處重營倉10日的英軍戰俘銘銘票背面註記 (UK National Archives)

由於日本的運輸船團屢遭美軍潛水艇的伏擊,日軍從東南亞掠奪的石油難以運往臺灣及內地,燃料短缺的問題日益嚴重,這也影響到每天從大直分所到鐵道工場的戰俘交通。於是臺灣軍在臺北鐵道工場與臺北州自動車運輸株式會社之間覓得地點,設置第六分所松山分遣所,收容在這兩處場所工作的戰俘。在戰爭結束時,松山分遣所有大約一百名聯軍戰俘。

2021年7月28日 星期三

誰逮捕了安藤利吉?

(國家發展委員會檔案管理局)

1945年10月25日,日本在臺灣的最後一任總督兼第十方面軍司令官安藤利吉大將,在前來佔領臺灣的中國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暨警備總司令部命令下,頭銜改成臺灣地區日本官兵善後連絡部長,接受行政長官兼警備總司令陳儀的指揮,協助中方的接收作業及日方軍民的遣返。

聯軍的戰罪調查小組經過數月的調查,在1946年1月透過中國的臺灣省警備總司令部向臺灣地區日本官兵善後連絡部下達命令,要求交出53名戰犯或嫌疑人,以接受偵訊。這批名單牽涉的案件中,與戰俘相關的有臺灣俘虜收容所虐待戰俘案、美軍飛行人員審判及審問案,安藤利吉雖然跟這兩大案都有關係,卻不在這53人的名單上。

遣返日本在臺軍民的行動於1946年4月進入尾聲,美軍請求中方將安藤利吉與諫山春樹等人逮捕後引渡交與美軍。臺灣省警備總司令部在4月13日派員至安藤官邸將之逮捕,經審訊後將安藤等人交由美軍代表蒙那上尉運往上海。細看逮捕當時所攝照片(見下圖)的左半部,可以看到安藤是接受一位中國軍官的逮捕,這名軍官身旁還有兩名具有西洋臉孔的人士,他們究竟是誰?

(國家圖書館)

由於安藤曾是臺灣末代總督,他的逮捕象徵日本治臺時代的真正完結,是臺灣史上的重要事件。不過我在臺灣的數位典藏資源卻找不到逮捕行動的詳細描述,即使提供上圖的國家圖書館臺灣記憶展覽,也只有提到安藤與諫山二人。鈴木茂夫著《台灣處分一九四五年》一書描寫的安藤逮捕事件,將日期記為12日,文中僅敘述中國軍隊奉警備總司令部之命執行逮捕,未提及當時有西方人在場,也沒有寫出安藤與諫山以外人士的姓名。

負責將安藤等人押解到上海的美軍軍法官蒙那上尉,在此事件的二十多年後,接受一家美國報社的採訪。根據他的回憶,由三名美國人與五名英國人組成的聯軍戰罪調查小組,在取得中國方面的協助後,前往臺灣逮捕安藤。照片左四即為蒙那,左二則是前金瓜石分所戰俘Crossley少校,不過蒙那並未說明負責的中國軍官是誰。

令人玩味的是,不論在國史館或檔案管理局的相關數位檔案中,都只有記載美軍的戰罪調查小組在臺灣逮捕日軍戰犯,完全看不到英軍的參與。然而在蒙那描述的調查小組中,英軍的人數還多於美軍。為什麼英軍的角色會消失?是當初就未記載於檔案中,還是相關檔案尚未數位化提供查詢?

2021年7月4日 星期日

刺尾鯛號軼事

刺尾鯛號(USS Tang, SS-306)是美國海軍在二次大戰期間一艘戰功彪炳的潛水艇,擊沉的日本船艦超過三十艘,擊沉噸位是全軍潛水艇之冠,曾經兩度獲得總統表揚單位(Presidential Unit Citation)的殊榮。艇長歐肯(Richard H. O'Kane)少校則在戰後獲頒代表美國軍人最高榮譽的榮譽勳章(Medal of Honor)。

諷刺的是,刺尾鯛號的命運竟然是終結在自己的手中。1944年10月25日凌晨,刺尾鯛號在臺灣海峽擊沉日軍船團的江原丸、擊傷松本丸後,將最後兩枚Mk 18魚雷朝向松本丸發射。其中一枚竟然偏向,繞了一圈後擊中刺尾鯛號的尾部,導致刺尾鯛號沉沒。艦上87名官兵,僅有九人逃生後被日軍艦艇救起,其中包括艇長歐肯。歐肯等人於是成為戰俘,在戰俘營中慘遭虐待,直到日本投降後才被美軍救出。

重獲自由的歐肯 (US Navy)

熟悉太平洋戰爭的網友,對於刺尾鯛號生還者的故事應不陌生。較不為人知的,是歐肯艇長等人由日艦救起後,首站被送到臺灣,成為在臺戰俘。不過跟其他數千名關押在臺灣俘虜收容所的聯軍戰俘比起來,這幾名潛水艇上的成員具有極高的情報價值,所以歐肯跟其他生還者在大約一個星期後,就被轉送到日本內地的大船收容所。

大船收容所從1942年夏天開設到戰後關閉為止,於所內死亡的聯軍戰俘不到十人,死亡人數是各俘虜收容所中相對較少的。然而在死亡的五名美軍戰俘中,就有三人是臺灣沖航空戰期間在臺灣被俘,或從他處轉送來臺的艦載機飛行員。雖然歐肯曾被拘留在臺灣,卻是進了大船收容所後才結識這些也曾經是在臺戰俘的飛行員。

戰後,大約三十名大船收容所的日軍管理人員,因虐待俘虜而遭到戰犯法庭起訴。在審判期間,美國海軍特別讓歐肯等三名刺尾鯛號的成員,以執行短期任務的名義,回到當年被拘留的日本,在戰犯法庭上為這些死亡的戰俘作證。官階只有少尉的大船收容所長飯田角蔵,及衛生曹長北村末得治,被判處絞刑,是判刑最重的兩人,但後來減為30年徒刑。

2021年6月23日 星期三

Seeing Is Not Believing

(The News of Tonawanda)

上圖是一則刊登於1945年10月19日《The News of Tonawanda》的新聞,大意是戰後到臺灣調查的美軍人員找到15個裝有美軍遺骨的骨灰罈,其中14人是1945年6月19日被日軍槍決的美軍飛行人員。右側那一欄指出第15個骨灰罈屬於陸戰隊飛行員 Joseph F. Florence,並說明他是在宮古島遭到日軍俘虜,之後在日軍以飛機載運飛往臺灣途中,因飛機失事而身亡。

下圖來自昭和21年(1946年)2月調製的日軍《第28師團戰史資料》,內容提到一架載有被俘敵軍艦爆機人員的運輸機,於7月11日起飛前往臺灣時失事墜毀,機上九人的遺骨於25日送往臺灣軍司令部。文件雖然沒有記載艦爆機人員的姓名,但其實就是上面報紙提到的 Florence (官階是少尉)。

(JACAR 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這兩件來自不同國家、使用不同語言的檔案,在內容上彼此映照,讓我們更清楚了解這事件的始末。結案。


且慢!後來美軍深入調查,發現 Florence 少尉並非死於墜機,而是遭到日軍槍決!

按照規定,駐宮古島的日軍應該在俘獲 Florence 少尉後,盡速將其送往沖繩本島或臺灣軍司令部。然而當時美軍攻勢猛烈,日軍無法用飛機後送 Florence 少尉,於是把他拘禁在第28師團司令部,之後又強迫他到戰場上處理美軍的未爆彈。到了7月,第28師團長納見敏郎中將(上任前是臺灣憲兵隊司令官)命令下屬處決 Florence 少尉,以免他將日軍防禦工事的情報洩漏給登陸的美軍。 Florence 少尉被槍決死亡後,遭行刑的日軍就地掩埋。

日本宣布投降後,納見中將命令參謀長一瀬壽大佐掩飾 Florence 被殺之事,於是編造了 Florence 死於墜機的故事,並在文書上如此記載。Florence 少尉的遺體則被挖出,火化後裝箱送往臺灣。然而納見中將不久得知自己名列戰犯名單,於是在1945年12月13日畏罪自殺。

Florence 少尉死後三年的1948年7月,當年奉命處決他的四名日軍官兵遭到美軍以戰犯罪名起訴,經過不到一個月的審理,被處以重勞役3到35年不等的刑罰。

儘管 Florence 少尉生前從未以戰俘的身分拘禁在臺灣,美國的戰俘資料庫卻仍將他列為臺灣的戰俘,跟本文所示的兩份文件一樣,都是錯的。

2021年6月20日 星期日

見證臺灣戰俘史的大學長

照片正中坐在地圖下方面對鏡頭者即鈴木源吾 (USS Block Island Cruise Book)

1945年9月5日,兩艘美軍驅逐艦進入基隆港,準備與日軍協商撤離聯軍戰俘。當雙方在蓋瑞號驅逐艦(USS Thomas J. Gary, DE-326)上開會時,是由臺灣總督府臺北經濟專門學校(原臺北高等商業學校)教授鈴木源吾擔任翻譯(見上圖)。

鈴木源吾於1925年從臺北高等商業學校畢業,同年以公費赴美留學,後於1927年6月20日取得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碩士學位。鈴木後來在威斯康辛大學也通過了攻讀博士必經的 Preliminary Exam,但不知為何最後並未繼續學業,在1929年春返日,次年再回到臺灣。發現他這一段留學歷程讓我非常驚訝,因為這代表我得叫他一聲大學長。

鈴木源吾碩士證書的抄本 (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1944年10月,美國海軍艦載機大舉進襲臺灣,若干被擊落後生還的飛行人員遭到拘捕,送往臺灣軍司令部偵訊。臺灣軍透過臺北高等商業學校,請鈴木前往司令部擔任偵訊時的翻譯。這是他首度與戰俘事務扯上關係。

日軍後來決定將14名美軍飛行人員以戰犯罪名起訴,鈴木在審判過程中多次負責翻譯。這14名美軍最終被判處死刑,於6月19日執行槍決。臺灣軍也請鈴木前往行刑現場,在必要時為美軍作翻譯。由於鈴木從未親眼看過殺人,所以他在開槍的那一刻不敢觀看。

戰爭結束後,首批來臺的聯軍人員是9月1日從基隆港上陸的美軍 AGAS 聯絡小組。儘管沒有直接證據,但我相信鈴木也是日方與 AGAS 之間的溝通橋樑。鈴木在1948年4月5日致葛超智(George H. Kerr)的信上,提到 AGAS 分成兩組人馬來臺,由 MacLellan 上尉帶隊的人員先搭乘日艦從廈門抵達,由 Johnson 上尉率領的另一組延後了幾天才抵臺。過去我以為是鈴木在回憶時把蓋瑞號艦長 Johnson 中校記成第二組 AGAS 人員,但最近從 AGAS 的報告發現,當時確實是分成兩組分別來臺,鈴木只是把 Jones 上尉誤稱為 Johnson 上尉而已,在此要還他一個公道。

聯軍戰俘離開臺灣後,MacLellan 上尉暫留臺灣調查日軍的戰爭犯罪行為。臺灣軍參謀青木少佐在鈴木的見證下,將一批有關美軍飛行人員的文件交給 MacLellan 上尉,美方從這些文件才得知有14人遭日軍槍決。1946年,諫山春樹中將等人因殺害14名美軍飛行人員遭起訴,鈴木親赴上海擔任證人。

因緣際會,在眾多文件上看到見證臺灣戰俘史的大學長姓名,這是史料自己跑來找我這小學弟嗎?

2021年6月12日 星期六

AGAS研究

美軍艦艇在1945年9月初只花兩天就把大部分被拘留在臺灣的聯軍戰俘順利撤離,9月1日就秘密來臺與日軍交涉的美軍單位 AGAS 功不可沒。不過這個神秘的單位研究起來可不容易,能找到的數位化檔案非常稀少。

根據 Project Eagle: The American Christians of North Korea in World War II 這本書,AGAS 的檔案是在1990年代才解密,但相關文件已經毀於美國國家檔案局的一場大火中(AGAS operations ... were not declassified until the 1990s, after the records of AGAS were destroyed in a fire a the U.S. National Archives.)。我查到美國國家檔案局的火災是1973年發生在聖路易分局,燒燬了大量的美軍人事檔案。除了這本書之外,我還沒有在其他地方看到有人提過 AGAS 相關檔案被燒燬的事,所以我對此持保留態度(因為還是希望有一天 AGAS 檔案會自己跑來找我)。

由於 AGAS 在行文時幾乎都只用縮寫的名稱,本身又有高度的機敏性,即使在同一時期也有友軍單位誤以為 S 是 Service 的縮寫,所以現在的研究者有同樣的誤解就不足為奇。AGAS 在1945年11月底曾就協助解放戰俘的行動寫了一份總結報告《Air Ground Aid Section Participation in the China Theater Recovered Personnel Program》,自己總不會在正式報告裡寫錯自己的名字吧,所以 AGAS = Air Ground Aid Section。

至於 Air Ground Aid Section 的中文翻譯,過去我曾經用過「空中與地面救援小組」(2016)與「航空與地面援助處」(2020),但現在覺得這兩種譯名都不妥,問題出在「與」這個字。AGAS 成立時的主要任務,是協助美軍的航空人員在中國境內失事時脫逃與躲避日軍(Escape & Evasion),所以 AGAS 會先對飛行人員進行相關的教育訓練,萬一不幸失事,AGAS 也會設法營救。即使極少數的營救行動會用到飛機,但AGAS 本身並沒有配備飛機,也就不會從空中提供援助,「與」這個字是我過去的誤解。

在9月1日跟 AGAS 一起來臺的黃澄淵,曾用過如下圖的用箋,「輔助空軍地面軍務處」顯然就是 Air Ground Aid Section。雖然當時美國還沒有獨立的空軍,但可以看出 Air 即代表航空隊,Air Ground Aid Section 的意義就是在地面協助航空隊人員的單位。既然當年已經有正式的中文譯名,未來我也會跟著採用。

(國發會檔案管理局)

從這張信箋還可以看出 AGAS 是隸屬美國陸軍的單位。可是9月1日來臺的三名 AGAS 軍官之中,MacLellan 與 Sehon 兩位都是美國海軍備役上尉(海軍的上尉是 Lieutenant,有學者誤以為是中尉),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1943年,美國政府與中華民國軍事委員會簽立協定,成立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Sino American Cooperativ Organization,簡稱SACO)。美方自己則在海軍內部成立駐中國海軍大隊(Naval Group, China),作為派駐 SACO 人員的所屬單位。9月來臺的 MacLellan 與 Sehon 上尉,原本都是美國海軍派遣到 SACO 的空中作戰情報官(Air Combat Intelligence Officer),但是在1945年被 SACO 借調到 AGAS,所以美國陸軍的 AGAS 裡才有美國海軍的人員。
 
Sehon 上尉曾擔任第62巡邏中隊的空中作戰情報官


2021年5月27日 星期四

英艦來臺移靈之疑問

(Wikipedia)

二戰期間被日軍抑留在臺灣的聯軍戰俘之中,以英國籍的人數最多。二戰一結束,美國軍艦早英國一步來臺,將大部分的戰俘接到馬尼拉安置,少數體況極差的戰俘搭乘一艘紐西蘭籍醫療船離開,英國軍艦反而沒有載到任何戰俘。

不過事後英國再度派軍艦前來臺灣,載走當年客死他鄉的英軍戰俘遺體,總算為效命大英帝國的軍人盡到一分責任。當時英國與中華民國政府為這項行動交涉的過程中,曾有一封信件提到部分遺體位於花蓮港及 Teijo,而由於這兩地與英艦停靠的高雄之間無公路相通,導致來臺的工作人員無法順利搬運這些遺體(見下圖)。承辦的外交部人員不確定 Teijo 所指為何地,所以詢問英國方面是否為臺東(Taito)。

(國史館)

目前我沒發現後續的相關檔案,因此不知英國方面的回覆內容。然而根據臺灣俘虜收容所各分所之設置地點,及戰俘滯臺期間的死亡統計,Teijo 不太可能指臺東,因為從未在此設立分所,也就不會有戰俘的遺體葬在這裡。事實上,在花蓮港分所死亡的英軍戰俘也僅有一名。

由於信件把花蓮港的羅馬字 Karenko 誤作 Karenka,Teijo 很可能也是拼錯的地名。臺灣俘虜收容所各分所的地名中,跟 Teijo 最接近的是代表屏東的 Heito(根據 Hamming Distance 來計算),然而我卻不認為 Teijo 是指屏東。位於屏東麟洛的東門墓地,埋葬了一百多名歐美戰俘的遺體,是臺灣俘虜收容所各分所之冠,英軍不可能派員來臺灣處理了一個多月,才發現這裡搞不定。況且屏東就在高雄的隔壁,跟信中所謂無公路相通也不符。

就把這問題擱在一旁。也許有一天,史料又自動找上門來。

2021年5月22日 星期六

此安東尼非彼安東尼

我第一次聽到「安東尼」這個外國名字,是在小時候看的卡通《小甜甜》裡。安東尼是小甜甜喜歡的帥哥(之一),可惜英年早逝。

最近的一本新書也出現了安東尼這個名字,不過並非小甜甜傾慕的對象復活,而是一位二戰期間被日軍俘虜的荷蘭籍戰俘 Antonius B. Ouwens。書中描述這位安東尼在1942年下半,被日軍從荷屬東印度轉送來臺,關押在屏東「捕虜監視所」,其間認識了一位臺籍的譯員。二戰結束後,一架載運被解放戰俘的美軍B-24,不幸墜毀在臺灣的三叉山。書中描述這名臺籍譯員在遺物中發現安東尼的日記,並從遺骨受傷的痕跡辨識出那是他在屏東認識的安東尼。

我不確定這本書是否跟《小甜甜》一樣都是虛構的故事,然而我衷心希望這是一本小說,這樣讀者才不會把書中情節誤認為史實,然後將故事當成正史繼續傳播出去。

因為在三叉山上殉難的戰俘安東尼,生前從未被關押在臺灣的俘虜收容所(這才是正確的名稱,我從未在日軍史料看過「捕虜監視所」這種名稱),當然不會在屏東認識那個臺籍譯員!

(MACR 44-42052)

上圖是墜毀在三叉山的B-24上部分死難乘員名單,序號19是兵籍號碼90334的荷蘭皇家陸軍中士 Ouwens, A. R.。因為這文件作於1945年9月14日,美軍尚未派員來臺搜救,所以人員狀態都還是「失蹤」(Missing)。

下圖是荷蘭皇家陸軍 Ouwens, Anthonius Bernardus 的銘銘票(日軍為俘虜製作的個人資料卡),兵籍號碼同是 90334,階級也相同。雖然上述乘員名單把他的 middle name 縮寫誤為 R,光從兵籍號碼跟姓氏,就可以確定兩份文件指的是同一人。

(Nationaal Archief)

整張銘銘票註記的俘虜收容所只有東京(東)、爪哇(爪)兩處,完全沒有跟臺灣相關的記載可以證明他曾被關押在臺灣俘虜收容所。

到臺灣戰俘營紀念協會的俘虜名單搜尋網頁上,用 Ouwens 搜尋 Last Name,得不到任何結果。如果用 Antonius或異體字 Anthonius 搜尋 First Name,則有二筆結果:Rynsoever, Antonius 及 Steins, Antonius P.。由此也可證明書中提到的那位安東尼並非臺灣俘虜收容所內的戰俘。

為了便於對照比較,我把 Rynsoever, Antonius 與 Steins, Antonius P. 的銘銘票分別貼出,可以看到兩人都有臺灣的相關註記:

(Nationaal Archief)

(Nationaal Archief)

除了此安東尼非彼安東尼,臺灣俘虜收容所屏東分所並沒有名為玉木與二的日本軍官,所內也沒有日籍憲警。日軍也不會那麼慷慨,用飛機把戰俘從屏東飛送到花蓮港。戰俘往內地移送時,更不會利用左營軍港搭船。看來看去,這就是小說。

2021年5月16日 星期日

塵封在歷史角落的驚奇

(國史館,典藏號:005-010100-00031-011)

偶然在國史館網站找到上圖,題名摘要是「美方對中國大陸空照任務圖說明」,日期標示為0000/09/21,表示年份不詳。這一切看似平淡無奇,然而左側文字指出任務機是美國的無人駕駛飛機,就讓這張航線圖變成驚奇連連。

美國是在1964年8月的東京灣事件爆發後,緊急從本土調來萊恩147型(Ryan 147)無人偵察機和DC-130發射母機,進駐沖繩的嘉手納基地,行動代號為 BLUE SPRINGS。就我過去的了解,這批無人飛機在初期執行的任務是從南中國海上空由DC-130發射,進入中、越邊境地區上空偵照,再飛到臺灣北部某地回收。

但是這張圖的航線卻是穿越浙江、福建二省,連南邊的廣東都沒去,就轉向飛到臺灣的湖口(這就是所謂的北部某地)回收,完全顛覆我之前的研究,就連最權威的相關著作(雖然出版年代有點久遠)《Lightning Bugs and other Reconnaissance Drones》都未提過萊恩147型曾到這兩個省份偵察。

另一個驚奇是圖上標示的飛行高度,最高曾達68,000英尺。以往只知道後期的衍生型、專門執行高空任務的的萊恩147H型,飛行高度可達65,000英尺,沒想到早期型就可以飛得比這還高,顯示美軍對外公布的資訊有留了一手。

為求謹慎,我找了美方的檔案作交叉比對。下圖的文件顯示,BLUE SPRINGS 行動在1964年9月21日執行了一次編號5021的任務,但因為目標區幾乎完全被雲層籠罩,所以沒有拍到指定的目標。

(CIA)

BLUE SPRINGS 在9月29日再度執行5021號任務(任務是以航線編號區別),偵照結果依舊不太理想,但是拍到了位於浙江金華的一座軍營。金華就位在本文最上圖連接寧波與衢縣的航線上,因此可以確認這份任務圖就是萊恩147型在1964年9月21日的偵照航線。

(CIA)

BLUE SPRINGS 行動展開前,由李南屏駕駛的 U-2 甫於7月7日遭中共擊落,黑貓中隊的 U-2 任務暫時停飛。空軍總司令徐煥昇曾於同年9月5日面告中情局臺北站,希望美方能利用無人飛機偵照陳懷、葉常棣、李南屏被擊落的地區,也許 BLUE SPRINGS 5021號任務就是美方對此要求所作出的具體回應。

2021年5月7日 星期五

34、35 …… 36?

對空軍歷史稍有涉獵的朋友,應該都知道1960年代的第34中隊、第35中隊,是我國與美國中央情報局偵察合作計畫的執行單位。其實空軍在同一時期還有一個第36分隊,只是聽過的人應該就很少了。

我在《快刀計畫揭密》裡曾經提到中情局從1965年開始與我國合作的「梨山計畫」,其中稱為梨山1號的部分,是在臺灣建立一座超越地平線(Over The Horizon, OTH)的高頻(High Frequency HF)雷達,用以偵測共匪在雙城子基地的飛彈試射,中情局的代號為 CHECKROTE。寫書當時已解密的相關資料不多,所以書中只有引述一些中情局臺北站長傅德對蔣經國的報告文字,我還自作聰明把 CHECKROTE 拆成 CHECK ROTE 兩個字,實在非常抱歉。

一轉眼十年過去,臺、美雙方各有更多的機密資料公開,包括梨山計畫。梨山1號的系統從1966年8月1日起正式運作,同年12月5日首度成功偵測到共匪當天的兩次飛彈試射。我也找到了梨山1號的設置地點,下面這張1969年 CORONA 衛星照片中央,即為運作中梨山1號的基地位置。

正中央為梨山1號的基地位置 (中研院GIS專題中心提供)

下圖是同一位置的現代衛星空照:

正中央為梨山1號的基地位置 (Google Earth)

將2003年3月的衛星照片放大後,可以看到一排天線群(如下圖)。根據中情局的解密文件,CHECKROTE 的接收天線寬600英尺、高150英尺,而我用 Google Earth 測量出來的寬度是535英尺。這座基地位於新竹湖口的圓山,現在回想起來,以前搭車從國道1號南下經過湖口時,常在右側的高地上看到一整排高聳的天線,所以我早就看過 CHECKROTE 的天線了!

(Google Earth)

不過在2010年12月的照片裡(如下圖),天線群就不見了。Google Earth 在這兩張照片的拍攝日期之間,沒有提供其他的衛星照片,所以無法得知何時拆除。

(Google Earth)

本文開頭提到的第36分隊,就是當年為了梨山計畫成立的單位。由於這座雷達所接收的偵測資料都要送回美國判讀,我推測這個第36分隊只負責一般勤務的支援,主要工作還是由美國人負責執行。可能因此不需要很多國軍人員,所以編制僅有分隊的等級。不過這些都有待更多資料解密來驗證。

出乎我意料之外,近年來有關 CHECKROTE 的解密資料,也讓《快刀計畫揭密》跟我的第一本書《無人飛機祕密檔案》有了連結。《無人飛機祕密檔案》曾簡短提到中情局在1960年代下半發展的「擬鷹」(AQUILINE)無人偵察機計畫,這種無人飛機的外型模仿了真正的老鷹,以作為掩飾。使用HF波段的 CHECKROTE 雷達,可以做為地面基地與敵境內擬鷹無人機的通訊管道。然而擬鷹計畫尚未發展到實用的階段就被腰斬,因此 CHECKROTE 應該沒有被用來與擬鷹無人機進行通訊。

中情局在2020年解密了擬鷹無人機的示意圖,我把這兩張圖放在這裡,作為《無人飛機祕密檔案》的補充:


中情局擬鷹無人機示意圖 (CIA)


2021年5月2日 星期日

淺談筆跡鑑定 (誤~~)

 

上圖是一封手寫信函的局部,沒有署名的作者試圖說服收信人,讓國府飛行員駕駛「RH-35」高空偵察機,到中國及東南亞上空執行偵照任務。根據整封信的內容,我推測是中央情報局台北站站長克萊恩(Ray S. Cline)寫的。而當時有權利批准(authorize)這種任務的人,只有美國總統甘迺迪。

我在十年前寫《快刀計畫揭密》時,在國史館(當時只能在館內閱覽)找到一封克萊恩給蔣經國的手書信件(局部如下圖)。經過比對,我非常有信心認定這兩封信是同一人寫的,各位可以特別注意小寫的 a 跟 r。

右下角是克萊恩的署名 Ray  (國史館典藏號:005-010502-00014-019)

不過問題來了:國府從來沒有「RH-35」這種偵察機,如果信真的是克萊恩寫的,所謂的高空偵察機指的當然是 U-2。但是克萊恩本身就是快刀計畫的美方窗口,怎麼可能把 U-2 誤稱為 RH-35?

從《快刀計畫揭密》寫完到現在,已經將近十年,「RH-35」在這些年來一直是懸案。不過今天早上一時興起,搜尋了快刀計畫的相關文件,沒兩下就在一份檔案中看到,克萊恩建議用「RH-35」這個代號來稱呼 U-2,以利保密。

這次不但破了一樁懸案,也間接證實本文開頭的信是克萊恩寫的。再一次證明洪致文教授說的:

史料會自己跑出來找它要找的人,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2021年4月27日 星期二

For The Record

《Never Forgotten》一書除了詳述南洋地區歐美戰俘在臺灣俘虜收容所的悲慘經歷,也有一章專門探討在臺灣地區上空失事被俘的美軍飛行人員。在關於美國海軍中尉Victor Buettner的部分,本書指出他是第38特遣艦隊(Task Force 38)圖拉吉號護航航空母艦(USS Tulagi, CVE 72)上第92混合中隊(VC-92)的FM-2野貓式戰鬥機飛行員,在1945年4月14日攻擊臺灣松山飛行場的任務中被擊落。

Victor Buettner中尉 (US Navy)

不過事實並非如此。

首先,在1945年4月1日開打的沖繩戰役中,是由第58特遣艦隊提供艦載機的攻擊主力。雖然組成的快速航空母艦與先前攻擊臺灣的第38特遣艦隊大同小異,只要編在第5艦隊時,番號就要跟著換成5字頭【註】。但圖拉吉號也不屬於第58特遣艦隊,她在參與沖繩戰役之初,是編在負責支援登陸作戰的第52特遣艦隊第52.1特遣支隊(Task Group 52.1)第52.1特遣分隊(Task Unit 52.1.2)。不過在Buettner中尉失事當天,圖拉吉號奉命暫時改編到第50.7.3特遣分隊,執行反潛任務。

【註】美國海軍從1943年3月開始以數字做為艦隊(Fleet)的番號,在各艦隊之下因任務需要而有暫時性的任務編組,這些任務編組的編制按照層級由高至低依序為:特遣艦隊(Task Force,縮寫為TF)、特遣支隊(Task Group,縮寫為TG)、特遣分隊(Task Unit,縮寫為TU)。任務編組的番號遵循一套特定的編碼規則:特遣艦隊的番號由兩個數字組成,第一個數字來自所屬艦隊的番號,第二個數字代表序號;特遣支隊的番號係在所屬特遣艦隊的番號後面加上一個小數點及另一個數字構成;特遣分隊的番號再於所屬特遣支隊的番號後加上一個小數點與另一個數字。

圖拉吉號在1945年4月1日的作戰日誌 (US Navy)

圖拉吉號從未出動艦載機攻擊臺灣,Buettner中尉駕駛的TBM復仇者式魚雷轟炸機(非FM-2),是在石垣島的任務中,被日軍的地面防空砲火被擊落。也許因為沖繩本島當時陷入激戰,被俘的Buettner無法送往第32軍司令部,而在5月中被送到臺灣,交由第十方面軍司令部處理。Buettner被監禁到戰爭結束,才移送臺灣俘虜收容所,後於9月初由美軍解放。

第92混合中隊隊史 (US Navy)


2021年3月20日 星期六

記憶的稀釋與渲染

(Crown copyright)

時間會沖淡記憶,不僅如此,隨著時間過去,外在的訊息也會一點一滴滲入記憶,讓記憶的池水變得混濁不清。

前臺灣俘虜收容所第一分所戰俘John O. Edwards,在1990年代出版的戰俘生活回憶裡,提到他從金瓜石移往鑛窟的過程。1945年5月15日凌晨,他跟其他戰俘從金瓜石第一分所步行出發到瑞芳,轉乘火車到臺北市後,馬不停蹄換搭新店線到新店。然後在行軍到鑛窟的途中,看到高空有四發動機的銀色轟炸機飛往他們剛剛經過的城市(指臺北市),接著就聽到一長串的爆炸聲。

(臺灣歷史百年地圖)


隨著更多史料的出土,讓我們知道1945年5月15日這一天,美軍並沒有出動任何四發動機的轟炸機,在白晝空襲臺北市周邊地區。Edwards對於前往鑛窟的這段回憶,顯然已經被其他的訊息渲染。至於這些訊息是來自他在其他日期的目擊經驗,還是戰後的自行腦補,已無從查考。

由於日軍在二次大戰中犯下屠殺與虐待聯軍俘虜的戰爭罪行,讓世人更容易接受這些戰俘的證言。除非曾經深入研究相關歷史,否則對於俘虜們在戰後出版的個人日記或回憶,恐怕都是無保留的相信居多,鮮少會提出質疑。

Edwards回憶他們終於抵達鑛窟營地後,分所長今村大尉訓示戰俘從此要現地自活、自食其力,自己種糧食,自己蓋房子,否則就自取滅亡。Michael D. Hurst剛出版的《Never Forgotten》一書也引用了這段文字,然而對戰俘訓話的人,卻變成了今村的副手玉木中尉。

現在已經不容易買到Edwards的書,而《Never Forgotten》是研究在臺戰俘的最新權威著作,所以大家應該會更容易接受後者的說法。然而Edwards才是當年親身經歷的人,後者的作者並不在場。究竟是誰在七十幾年前對俘虜們說了那些話?

2021年1月16日 星期六

以美軍空照考證玉里第五分所位置

《Never Forgotten》這本書在玉里第五分所這一章的最末,放了幾張作者認為是分所原址的現代彩色照片,其中第270頁那一張的拍攝角度幾乎跟以下的Google街景一模一樣。

街景照片中的這個廢棄營區位在目前臺北榮民總醫院玉里分院北側,由新生街與北平路包夾的一塊三角地帶,Google地圖上還特別標記了「花蓮玉里戰俘營」(下圖中的天藍色城堡icon)。只可惜《Never Forgotten》跟Google地圖所說的這個地方並非臺灣俘虜收容所玉里第五分所的正確位置……

(Google)

當年關押歐美高階俘虜的營區,是玉里分屯中隊。根據俘虜的描述,他們住在一棟單層平房式的大型營舍裡。戰俘之一的荷蘭籍將領de Fremery被關押在此時,曾經畫了一張營區的素描,圖中可見他們居住的大型營舍:

(Beeldbank WO2)

這棟營舍出現在以下玉里分屯中隊全景照片的最左側,而這張照片是從營區旁的山坡上往東拍攝的。
(葉柏強提供與授權)

美軍飛機在1945年3月底拍攝了玉里地區的偵察照片,玉里第五分所的戰俘早就移管他處,但是他們早先住過的大型營舍在空照中仍然很容易辨識。下圖是我將美軍空照疊在Google Earth衛星照片上,黃色圖釘標記的就是俘虜當年居住的營舍,跟周遭景物比較,顯得相當龐大。

 B02886_025 (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GIS專題中心,Google)

下圖是拿掉美軍空照後的同範圍衛星照片,從黃色圖釘的位置可以知道,玉里第五分所的正確位置是現在臺北榮民總醫院玉里分院的院區內,而不是在北側那個三角地帶的舊營區。

(Google)

美軍空照的局部放大如下,玉里分屯中隊位在四個箭頭所指示的長方形區塊中。因為該空照是在高空拍攝,解析度較差,下圖曾經調整過亮度與對比。

B02886_025 (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GIS專題中心)


2021年1月13日 星期三

必也正名乎

由臺灣戰俘營紀念協會(Taiwan POW Camps Memorial Society)理事長何麥克(Michael Hurst)先生歷經二十多年研究而寫成的《Never Forgotten》,終於在日前出版問世。這是當今唯一一本講述二戰時期歐美戰俘在臺悲慘遭遇的專書,作者訪談了多達八百名被日軍解送來臺關押的戰俘本人或家屬,在來臺戰俘的個人資料涵蓋上,絕對是世界第一,無他人能及。

由於取材的關係,本書幾乎都是從歐美俘虜的角度呈現,日本方面的史料幾乎都僅以圖片的形式呈現,而且比重非常低。當然,不可能有百分百面面俱到的書,但對我這檔案控來說就有點可惜,尤其是因此而產生的呈現偏差。

本書第105頁與106頁列舉了在臺15處俘虜收容所的編號、名稱與位置,列表中出現像1、1A、1B、2、2A、2B、2C這樣的編號。其實,日軍給予臺灣俘虜收容所的正式編號就只有本所及第一到第六分所,至於作者為何會用1A、2B這種方式表示,我就不是那麼清楚。

要如何稱呼各俘虜收容所,日軍是有明文規定的。其中,於俘虜收容所長所在地設置的收容所,稱為「本所」。用現代的說法,本所就是總部的意思。當日軍決定在臺灣設立俘虜收容所後,本所的地點選在社團法人臺灣教育會所在之臺北市龍口町一丁目一番地臺灣教育會館(見下圖),亦即目前二二八國家紀念館的位置。

官報第4745號 (国立国会図書館)

不過這個地點並不是用來關押俘虜,而是所長及主要幕僚辦公的場所。後來日軍在臺北市大直516番地(現在國防部的位置)興建營房,作為關押戰俘的處所。由於這個地點也在臺北市,所以根據規定,臺灣教育會館與大直的營區都稱為本所,而本所長由臺灣俘虜收容所長兼任。

本所位在兩個地點,很容易讓人混淆。戰後的戰犯審判中,就曾引起誤解,但沒想到何麥克在書中也只提到本所一次(他翻譯成Headquarters Camp),而一直把大直的營區稱為第六分所。事實上,在臺灣俘虜收容所成立後的第一個年頭裡,第六分所是不存在的。日軍在1943年8月24日將本所位在大直的營區改稱為第六分所後,這個稱呼才出現(見下圖之銘銘票)。

(Crown Copyright)

但龍口町的本所並未消失,所長與幕僚仍在此辦公(此時已有第六分所長負責管理大直營區),直到某一天才遷走(恕我賣個關子)。

《Never Forgotten》也誤解了其他分所之間的關係,例如把鑛窟說成是金瓜石的sub-camp,但兩者都是第一分所,只是存在不同時期,並無上下的隸屬關係。又如把員林分所說成臺中分所的extension,其實也不正確。這些都是未參考日方史料而造成的誤解,我就不多細談。

2021年1月3日 星期日

被命運玩弄的豐福丸生還俘虜

前一篇《來臺的豐福丸遭難俘虜》提到的豐福丸,於1944年7月初從新加坡啟航,船上的貨艙載滿了之前被日軍強迫興建泰緬鐵道的聯軍俘虜,準備後送到日本內地,以補當地勞動人力之不足。豐福丸在短暫中停婆羅洲後,於7月19日抵達菲律賓的馬尼拉。當同行的其他俘虜船陸續再度出航,豐福丸因為發動機的問題被迫滯留在馬尼拉。在修理的期間,日軍不准俘虜下船,全部擠在衛生條件極度惡劣的貨艙裡。當豐福丸終於在9月20日準備離開蘇比克灣,已經在馬尼拉停留了兩個月,大約一百名俘虜在這段期間死亡,遺體只能草草海葬。

豐福丸出海後不久,就在21日遭美軍艦載機攻擊而沉沒。兩艘日本軍艦在幾小時後先營救落海的日軍,再救起大約50名俘虜後,就直接駛向臺灣。我從一份俘虜名冊發現這些被救來臺灣的俘虜在臺灣俘虜收容所的編號是4001到4045,名冊上記載的收容日期都是10月19日,但如同前一篇所述,他們的銘銘票記載的收容日期不一。

其他落海的俘虜,有些自行游泳上岸,有些被日本海軍從當地派出的小型船隻救起,再度成為俘虜。根據日軍的記載,海軍部隊交給比島俘虜收容所附屬病院221名俘虜,另有大約50名由San Fernando警備隊暫時收容。這兩百多名俘虜中的150人,於10月初搭乘北鮮丸轉送內地,見《來臺的豐福丸遭難俘虜》

還留在菲律賓的134名俘虜,在10月下旬移管至比島俘虜收容所,部分名單如下:

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日軍在12月初從這134名俘虜中選出42人,準備移管至臺灣軍。他們跟其他大約1600名比島俘虜收容所的聯軍俘虜,於12月13日搭乘鴨綠丸出發。14日,美國海軍第38特遣艦隊大黃蜂號航艦的艦載機發現鴨綠丸,對其發動多次攻擊,但鴨綠丸並未立即沉沒。次日,大黃蜂號航艦艦載機再度攻擊鴨綠丸,終於把它擊沉(見舊作《美軍誤炸江ノ浦丸戰俘船事件》)。對豐福丸的42名生還者來說,上天真的是無情的玩弄他們的生命!

由於鴨綠丸就在岸邊沉沒,有1300名左右的俘虜泅水上岸。日軍後來將他們送上江ノ浦丸,於1944年的最後一天進入高雄港。江ノ浦丸停留高雄的期間,第38特遣艦隊多次出動艦載機攻擊全臺,其中大黃蜂號航艦上的艦載機在1月9日炸中了高雄港內的江ノ浦丸,數百名船上的俘虜因此喪命。

我在上面名單特別標記了名為Sclater, Alexander的豐福丸生還俘虜,從他的銘銘票(正反面如下圖)來看,他也搭上了鴨綠丸(因為註記了12月13日的搭船日期,加上其他來源的佐證),並在美軍飛機的攻擊後倖存,之後又搭江ノ浦丸(但也有可能是同行的伯剌西爾丸)來臺。由於銘銘票記載他在1月8日就由臺灣俘虜收容所接管,也許美軍攻擊江ノ浦丸時,他並不在船上。但如果銘銘票誤記(這是常有的事),他其實當時就在江ノ浦丸充滿硝煙、血腥、慘叫的貨艙中,而且又再次逃過一劫,那就是生命中最難以承受的命運霸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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