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7日 星期六

阿里山丸上的戰俘

1944年10月24日被美軍潛水艦擊沉的日本陸軍徵用船阿里山丸,船上有將近一千八百名戰俘在此事件中不幸身亡,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死亡人數最多的戰俘船誤擊事件。關於美軍潛艦誤擊的歷程,已有不少網站敘述,我就不再贅述。

這大約一千八百名戰俘其實分成兩批,第一批1183人是依據南方軍同年9月初的命令,將比島俘虜收容所的二千名白人戰俘逐次移送日本內地的一部分;第二批則是南方軍在10月初命令比島俘虜收容所移送給關東軍、朝鮮軍、內地各軍的三千名戰俘之中的599人,預定在抵達門司後轉送關東軍。按照日軍的統計,這兩批合計1782名戰俘。

(Source: JACAR)

雖然戰俘們在10月11日就登上阿里山丸(如上面文件所示,日軍是用第5509丸的代號),卻正好遇上美國海軍艦載機大舉猛攻臺灣,所以並未立即出發。直到20日夜間,情勢已經平穩下來,日軍才組成マタ30船團,包括阿里山丸在內的12艘輪船,由驅逐艦春風率領其他艦艇擔任護衛,於21日航向中點站高雄。

從23日傍晚到次日向晚,又名春風船團的マタ30船團慘遭美軍潛水艦獵殺,12艘輪船中有9艘沉沒(下圖紅框所示)。阿里山丸上近一千八百名戰俘,僅有九人生還,其中五人搭乘救生艇逃往廣東,剩下四人被日軍救起。

(Source: JACAR)

被救的四名戰俘由船團殘存的輪船送到高雄,交由憲兵隊處理,憲兵隊將四人移送給高雄港內另一個船團的戰俘輸送船。後來這四人與其他戰俘都移管至臺灣俘虜收容所,然而之中一人在被收容的第二天就死於白河第四分所。其餘三名前阿里山丸戰俘,有兩人後來被轉送到內地的收容所,一人留在臺灣,三人最後都重獲自由。


2024年1月1日 星期一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寫真週報第236號 (來源: JACAR) 

1942年下半,日本和美、英兩個交戰國進行了「抑留者」的交換行動。雙方各派出輪船,把開戰後走避不及而拘留在本國內的敵對國外交官、商人、學生、一般居民等不具戰俘身分的人士,載運到中立國葡萄牙位於非洲的屬地洛倫索馬克思(Lourence Marques),交換本國籍人士後返國。上圖即為日本派出與美國交換抑留者的輪船淺間丸,返國進入橫濱港的照片。

這些日籍抑留者回國後,有些就被日本政府當成對外宣傳的工具,控訴同盟國當局如何虐待被關在集中營裡的同胞。臺灣日日新報從1943年1月起,陸續刊登相關的報導,以下為其中兩則。

臺灣日日新報,1943年1月27日 (來源: Internet Archive) 
臺灣日日新報,1943年2月3日 (來源: Internet Archive) 


這些宣傳的影響甚至還深入到臺灣俘虜收容所。1943年2月底,拘留在花蓮港第四分所的高階將領被日方管理人員要求寫信給母國政府,請求改善日籍抑留者在集中營裡的待遇。美軍溫萊特中將同意照辦,但是英軍白思華中將拒絕。

戰後被揭發的日軍軍官門根彪虐待戰俘案,跟上述抑留者遭虐的新聞也有關。據第四分所所員若杉治朗所述,門根彪認為第四分所內高階俘虜的待遇,比報上所說日籍抑留者好得太多,他的意見影響了他的手下,間接造成第四分所內的第三波戰俘遭毆打事件。

2023年12月18日 星期一

天字第一號廚師

下面這份文件描述了首批送來臺灣俘虜收容所的俘虜組成人數:

Source: JACAR

臺灣俘虜收容所拘留的每一名俘虜都有一個流水號編成的俘虜編號,同一批來臺的俘虜通常是由官階高的人編到前面的號碼,所以文件提到的兩名美國陸軍軍官就包辦了第1、2號。下表中紅框內的Scholey上尉即為臺灣俘虜收容所的第1號戰俘(注意最右一欄裡的號碼):

當瑞典駐日公使館派代表到屏東第三分所視察時,負責準備戰俘伙食的炊事班共有九人,其中三人為固定班底,包括擔任主管的Scholey上尉,及兩名華裔。臺灣俘虜收容所總共只收過三名華裔戰俘,因此第三分所的華裔伙夫就一定是下表紅框內的兩人。他們的俘虜編號分別是第4、5號,換句話說,他們也是首批來臺戰俘的成員(最上面文件中提到的准士官以下三名)。

我懷疑他們很可能是因為具備炊事專長,才被選為第一批來臺。不然一大票戰俘被送來臺灣後,才發現沒有會料理的人,不就都餓死了嗎?

2023年11月26日 星期日

一張讓我糾結甚久的空襲照片

中研院人社中心GIS專題中心提供

拙作《空襲福爾摩沙》出版前,曾經為上面這張B-29的空襲照片困擾許久。照片左側的一大半是高雄的半屏山,中央被我用黃框標示的部分放大後(見下圖)可以看到空中有10枚炸彈:

中研院人社中心GIS專題中心提供

讓我困擾的是照片最右側用紅色框標記的部分(見下圖)寫著MB11和15-10-44-0411Z。MB11代表B-29的第11號任務,15-10-44則代表1944年10月15日,但問題是第11號任務是在1944年10月16日執行的!

中研院人社中心GIS專題中心提供

美軍空照標示錯誤並不罕見,癥結在於MB11和15-10-44-0411Z二者究竟哪個才是正確的。昭和19年的《高雄海軍警備隊戰時日誌》曾記載10月15日有三架B-29侵入高雄及岡山地區上空,但未提到是否投彈。《空襲福爾摩沙》最後認定美軍在10月15日這一天並未對台灣發動空襲,不過我已經忘了當時我是根據什麼決定這樣下筆。

最近看到臺灣總督府防衛本部防空部編纂的昭和19年10月12日至17日《本島空襲狀況》,提到15日這天有B-29、P-38戰爆九機侵入新竹、臺中、臺南、高雄各都市上空,並在高雄市以水平爆擊方式投彈,造成高雄市內死亡三人、輕傷二人,136棟住家遭到輕重不等的損害。

這是我頭一次看到臺灣在1944年10月15日遭到美軍轟炸的史料,也讓我再度懷疑上面那張空襲照會不會是10月15日拍攝的。

《空襲福爾摩沙》出版後,日本友人新妻博子女士送給我一批B-29空襲臺灣的任務報告。為了釐清這次的疑慮,我再度翻出1944年10月16日第11號任務的報告,結果看到第444轟炸大隊的352號機在當天轟炸屏東時有10枚炸彈卡在掛架上,後來全都在左營軍港上空投下(見下圖)。而上面那張空襲照紅框內註解文字中的444-AC352正好就代表第444轟炸大隊第352號機,黃框內也正好有10枚炸彈,另一張連續照片也顯示這些炸彈落在左營軍港。終於可以確定,本文第一張照片是在1944年10月16日的第11號任務中拍攝的,讓我糾結多年的疑問總算塵埃落定。

1944年10月16日第11號任務報告,新妻博子提供

至於《高雄海軍警備隊戰時日誌》與《本島空襲狀況》在1944年10月15日記載的B-29,應該是執行編號4MR11偵照任務的飛機。只是我仍找不到任何美軍文件記錄當天曾經投彈,也許是利用偵照任務順便轟炸,但因投彈數少而未記載,而這也表示《空襲福爾摩沙》漏掉了。

2023年11月11日 星期六

殘缺不全的戰犯名單

聯合國戰罪審查委員會(United Nations War Crimes Commission)於1944年6月在中華民國的重慶成立了遠東及太平洋分會(The Far Eastern and Pacific Sub-Commission,以下簡稱遠東分會),共有11個會員國。會員國所掌握的日軍戰犯嫌疑人或重要證人名單,可透過代表在不定期會議中提交分會審查。

由美國代表在1945年10月26日遠東分會第15次會議提出的218名戰犯與重要證人名單中,首度出現了臺灣俘虜收容所的人員,不過都只有姓氏,包括:中野、日置、今村、加茂下、若杉、中島、山中、古河、松村。 以下是中野(準一)、日置(史郎)、今村(八代八)出現的頁面:




此外,同一份名單裡出現的佐澤,雖然被紀錄為奉天俘虜收容所長,但因為奉天從未有名為佐澤的所長,所以我認為是指臺灣俘虜收容所第二任所長佐澤秀雄:


除了中野、佐澤是臺灣俘虜收容所長,其餘都是花蓮港或白河分所的人員,被指控的犯罪日期最多只到1944年10月為止。因此這批名單應該是美軍在1945年8月下旬救出奉天俘虜收容所的高階俘虜後,由戰犯調查人員訪談美軍俘虜所得的人員姓名。這些高階戰俘許多待過臺灣的花蓮港與白河分所,被日軍在1944年10月從臺灣轉送奉天拘留。由於許多被關押在臺灣的歐美俘虜不識所內日軍的全名,都是以私底下取的綽號稱呼他們,所以名單上有姓無名。

2023年10月22日 星期日

一份令人感嘆的口試名單

官報 1943年06月14日 (国立国会図書館)

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網站找到一份1943年日本司法考試的口試名單,竟然同時有好幾位在未來會前來臺灣,其中巧合令我訝異不已。然而讓人感慨的是,這些才準備踏入司法領域的青年,也有不少在短短幾年後,就因為跟臺灣的連結被捕下獄,甚至英年早逝!

69 岡垣學和208 藤川健在1944年底完成陸軍軍法訓練後,奉派前往緬甸。在臺灣等候飛機時,因為戰局轉變,無法繼續南行而留在臺灣。岡垣學在戰後返回日本,藤川健卻因案受審(如下所述)。

29 仁科康在1944年底派往新加坡,也因戰事逆轉而改調臺灣軍司令部。當臺北陸軍拘禁所長松尾正三在戰後因戰犯罪嫌被捕後,所長一職由仁科康代理。1946年4月引揚回日後,不久也依戰犯嫌疑遭到逮捕,送往上海調查,幸獲不起訴處分。

3 伊東忠夫、195 松井正治、208 藤川健、295 伊達實夫,因為在審判14名空襲臺灣美軍人員的軍律會議上擔任裁判官或檢察官,在1946年遭美軍上海戰犯法庭判處徒刑。

74 王育霖,在戰後回臺擔任檢察官,卻在二二八事變被捕,從此人間蒸發,屍體下落不明。

生在那個年代的無奈。

2023年10月20日 星期五

見S不救

(來源: 國家發展委員會檔案管理局)

1945年9月,二次大戰剛剛畫下休止符,已經來到臺灣的美軍部隊中,有個名稱縮寫為SOS的單位(上圖是這個單位當時發出的文件)。蔡丁貴教授在翻譯《狗去豬來》時,用「急救組織」來稱呼這個單位。而陳翠蓮教授的《重構二二八》中,則是用「急救組」作為這個美軍單位的譯名。

現在提到SOS,大家應該都會聯想到國際通用的求救訊號。不過前述美軍單位名稱縮寫的SOS,事實上卻跟求救、急救無關,而是代表 Services of Supply,或可翻譯成「補給勤務隊」。由於美軍不只在一個地區成立補給勤務隊,所以在SOS這個縮寫後通常還會加上地區或戰區的名稱,例如上圖的SOS之後就是代表中國戰區(China Theater)的CT,全名可翻成「中國戰區補給勤務隊」。

下圖是美軍出版的《The Transportation Corps Operation Overseas》第596頁,關於SOS, China Theater起源的描述:

該書的索引把這一段列在Services of Supply的條目之下,因此可以確定前述的SOS這個縮寫是補給勤務隊之意,而不是廣為人知的求救訊號:

2023年10月15日 星期日

姓名「學」

(NARA)

之前我運用檔案管理局的史料,推論上面這個第八部隊的部隊長全名為益子熊次郎。不過這項推論是基於間接關聯的證據,缺乏「一刀斃命」的快感。

這幾天在林獻堂的《灌園先生日記》裡,終於找到直接的答案。他在昭和19年(1942)10月15日寫下:

第八部隊長陸軍少佐益子熊次郎午前十一時餘來訪,適余不在…

過了幾天,林獻堂與陳炘「同往第八部隊訪隊長益子熊次郎少佐」。 在此之後,益子熊次郎多次出現在林獻堂的筆下。

過去我遇到的另一個跟日本人姓名有關的問題,是以下國史館文件裡提到的小島敏雄:

(國史館典藏號020-010117-0034)

檔案管理局的另一份檔案裡卻將其姓名寫為小島俊雄:

(檔案管理局檔號:B5018230601/0034/545/4010/013/009)

敏雄與俊雄的日文發音都是Toshio,究竟何者為是?《灌園先生日記》也給了答案:小島俊雄才是正確的。

除了解決我對日人姓名上的疑問,《灌園先生日記》也有許多跟臺灣空襲的記載,如果可以跟我的《空襲福爾摩沙》互相對照,應該也十分有趣。只不過現在沒什麼時間去管空襲了。

2023年10月7日 星期六

浴場感懷

之前我曾寫到二戰期間盟軍戰俘在臺北鐵道工場的經過。在臺灣俘虜收容所第六分所第二分遣所完工之前,日方每天派車把戰俘從大直載到鐵道工場,下工後又載回大直。由於鐵道工場本身有相當多的日籍員工(臺灣人當時也是日籍),所以戰俘的上下工的時間比員工提早一小時,以避開進出工場的人潮。

日軍規定戰俘在工場內只能與配戴臂章的員工說話,但非必要時也不得交談。此外,戰俘禁止收受員工給予的禮物,或與員工交換物品,也不得把工場裡的東西帶回戰俘營。日軍將這些規定寫成告示,張貼在工場和食堂裡。這些規定跟曾令毅老師轉述鄭萬經先生的口訪內容大致相同。

在鐵道工場做工的戰俘唯一的「福利」,大概就是下工後可以到浴場裡沐浴,洗去身上的髒污和一天的疲累。下面這張作為戰犯審判證據的浴場外觀圖,不知道是誰畫的,由於與實際的外觀略有出入,所以應該是憑記憶畫的,但圓拱形的屋頂肯定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戰後附在戰犯審判文件裡的臺北鐵道工場浴場外觀圖 (UK National Archives)

今年的文博會期間,我終於有機會進到這座浴場,站在戰俘當年曾經站立過的地方。或許,當時有戰俘從一樣的角度望向窗外,想著哪一天才能重獲自由。

作者攝於2023年文博會期間

戰俘在這裡的短暫經歷,只是鐵道工場長達九十年歷史裡的雪泥鴻爪,已經消逝無跡。但我期望鐵博正式成立後,可以在第二期、第三期的展覽內容加入這一段鮮有人知的故事。

2023年9月15日 星期五

尋找幾乎無人在意的真相(下)

1946年,前臺灣軍司令部情報班的牧澤義夫、中野良雄及若干下屬人員,因為在戰爭期間嚴刑拷打被俘美軍飛行人員,交由美軍上海戰犯法庭審判。他們曾在親筆書寫的自白書中,提到這些美軍戰俘被關押在拘禁所裡。其中關晉兵長在自白中寫下,拘禁所位在臺灣軍司令部營區西北角,一個被磚牆圍起來的區域內(空照圖可參考《原日軍臺北衛戍監獄之商榷(二)》一文):

關晉自白書的局部

牧澤義夫的自白書(見下圖)是用「臺灣軍拘禁所」來稱呼,這可能是當時臺灣軍內部慣用的說法。自白提到的松尾少佐,就是曾經參與14名被俘美軍的審判,戰後被捕以戰犯罪嫌起訴,卻在羈押期間畏罪自殺的臺北陸軍拘禁所長松尾正三。

牧澤義夫的自白書局部

下圖的文件,可以證明松尾正三是臺北陸軍拘禁所長:

這份文件一開始就提到臺北陸軍拘禁所長松尾正三。Source: 國發會檔案管理局

下圖是上海戰犯法庭的證據中,一份臺灣軍收押令的英文譯本,遭到收押的Harry Aldro是1945年1月4日在臺灣失事的美國海軍TBM上的成員。再下面的文件則列舉了Aldro在1945年6月19日遭槍決當天,日方見證人員的姓名。

美國海軍士官Harry Aldro的收押令

見證Aldro槍決的日方人員姓名

我拿到的微縮膠片掃描檔中,所有被當成證據的日軍文件都只有英譯本,沒有日文原件,讓考證增添了一些難度。不過從 Taiwan Military Jail 這個名詞,就可以知道這不可能是指臺北刑務所,因為其名稱中完全沒有與軍方有關的字眼,翻譯人員沒必要畫蛇添足加上 Military 這個字。此外,由於日方人員中有 Warden of the Taiwan Military Jail Shozo Matsuo(松尾正三的英譯),也就證明 Taiwan Military Jail 即為臺北陸軍拘禁所(牧澤所說的臺灣軍拘禁所)。

以上的考據證明,二戰期間在臺被俘美軍飛行人員是關在臺北陸軍拘禁所,而不是網路上流傳的臺北刑務所。

至於為何網路上普遍誤傳關押地點為臺北刑務所,我認為主要原因就是我在上篇一開始就提到的,不少人分不清楚監獄和看守所的差別,更別說知道日軍的刑務所與拘禁所有何不同了。

這些被俘美軍的槍決地點也不是傳言中的臺北刑務所,但也非臺北陸軍拘禁所。相關的考據,未來再找機會說明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