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3日 星期三

Seeing Is Not Believing

(The News of Tonawanda)

上圖是一則刊登於1945年10月19日《The News of Tonawanda》的新聞,大意是戰後到臺灣調查的美軍人員找到15個裝有美軍遺骨的骨灰罈,其中14人是1945年6月19日被日軍槍決的美軍飛行人員。右側那一欄指出第15個骨灰罈屬於陸戰隊飛行員 Joseph F. Florence,並說明他是在宮古島遭到日軍俘虜,之後在日軍以飛機載運飛往臺灣途中,因飛機失事而身亡。

下圖來自昭和21年(1946年)2月調製的日軍《第28師團戰史資料》,內容提到一架載有被俘敵軍艦爆機人員的運輸機,於7月11日起飛前往臺灣時失事墜毀,機上九人的遺骨於25日送往臺灣軍司令部。文件雖然沒有記載艦爆機人員的姓名,但其實就是上面報紙提到的 Florence (官階是少尉)。

(JACAR 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這兩件來自不同國家、使用不同語言的檔案,在內容上彼此映照,讓我們更清楚了解這事件的始末。結案。


且慢!後來美軍深入調查,發現 Florence 少尉並非死於墜機,而是遭到日軍槍決!

按照規定,駐宮古島的日軍應該在俘獲 Florence 少尉後,盡速將其送往沖繩本島或臺灣軍司令部。然而當時美軍攻勢猛烈,日軍無法用飛機後送 Florence 少尉,於是把他拘禁在第28師團司令部,之後又強迫他到戰場上處理美軍的未爆彈。到了7月,第28師團長納見敏郎中將(上任前是臺灣憲兵隊司令官)命令下屬處決 Florence 少尉,以免他將日軍防禦工事的情報洩漏給登陸的美軍。 Florence 少尉被槍決死亡後,遭行刑的日軍就地掩埋。

日本宣布投降後,納見中將命令參謀長一瀬壽大佐掩飾 Florence 被殺之事,於是編造了 Florence 死於墜機的故事,並在文書上如此記載。Florence 少尉的遺體則被挖出,火化後裝箱送往臺灣。然而納見中將不久得知自己名列戰犯名單,於是在1945年12月13日畏罪自殺。

Florence 少尉死後三年的1948年7月,當年奉命處決他的四名日軍官兵遭到美軍以戰犯罪名起訴,經過不到一個月的審理,被處以重勞役3到35年不等的刑罰。

儘管 Florence 少尉生前從未以戰俘的身分拘禁在臺灣,美國的戰俘資料庫卻仍將他列為臺灣的戰俘,跟本文所示的兩份文件一樣,都是錯的。

2021年6月20日 星期日

見證臺灣戰俘史的大學長

照片正中坐在地圖下方面對鏡頭者即鈴木源吾 (USS Block Island Cruise Book)

1945年9月5日,兩艘美軍驅逐艦進入基隆港,準備與日軍協商撤離聯軍戰俘。當雙方在蓋瑞號驅逐艦(USS Thomas J. Gary, DE-326)上開會時,是由臺灣總督府臺北經濟專門學校(原臺北高等商業學校)教授鈴木源吾擔任翻譯(見上圖)。

鈴木源吾於1925年從臺北高等商業學校畢業,同年以公費赴美留學,後於1927年6月20日取得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碩士學位。鈴木後來在威斯康辛大學也通過了攻讀博士必經的 Preliminary Exam,但不知為何最後並未繼續學業,在1929年春返日,次年再回到臺灣。發現他這一段留學歷程讓我非常驚訝,因為這代表我得叫他一聲大學長。

鈴木源吾碩士證書的抄本 (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1944年10月,美國海軍艦載機大舉進襲臺灣,若干被擊落後生還的飛行人員遭到拘捕,送往臺灣軍司令部偵訊。臺灣軍透過臺北高等商業學校,請鈴木前往司令部擔任偵訊時的翻譯。這是他首度與戰俘事務扯上關係。

日軍後來決定將14名美軍飛行人員以戰犯罪名起訴,鈴木在審判過程中多次負責翻譯。這14名美軍最終被判處死刑,於6月19日執行槍決。臺灣軍也請鈴木前往行刑現場,在必要時為美軍作翻譯。由於鈴木從未親眼看過殺人,所以他在開槍的那一刻不敢觀看。

戰爭結束後,首批來臺的聯軍人員是9月1日從基隆港上陸的美軍 AGAS 聯絡小組。儘管沒有直接證據,但我相信鈴木也是日方與 AGAS 之間的溝通橋樑。鈴木在1948年4月5日致葛超智(George H. Kerr)的信上,提到 AGAS 分成兩組人馬來臺,由 MacLellan 上尉帶隊的人員先搭乘日艦從廈門抵達,由 Johnson 上尉率領的另一組延後了幾天才抵臺。過去我以為是鈴木在回憶時把蓋瑞號艦長 Johnson 中校記成第二組 AGAS 人員,但最近從 AGAS 的報告發現,當時確實是分成兩組分別來臺,鈴木只是把 Jones 上尉誤稱為 Johnson 上尉而已,在此要還他一個公道。

聯軍戰俘離開臺灣後,MacLellan 上尉暫留臺灣調查日軍的戰爭犯罪行為。臺灣軍參謀青木少佐在鈴木的見證下,將一批有關美軍飛行人員的文件交給 MacLellan 上尉,美方從這些文件才得知有14人遭日軍槍決。1946年,諫山春樹中將等人因殺害14名美軍飛行人員遭起訴,鈴木親赴上海擔任證人。

因緣際會,在眾多文件上看到見證臺灣戰俘史的大學長姓名,這是史料自己跑來找我這小學弟嗎?

2021年6月12日 星期六

AGAS研究

美軍艦艇在1945年9月初只花兩天就把大部分被拘留在臺灣的聯軍戰俘順利撤離,9月1日就秘密來臺與日軍交涉的美軍單位 AGAS 功不可沒。不過這個神秘的單位研究起來可不容易,能找到的數位化檔案非常稀少。

根據 Project Eagle: The American Christians of North Korea in World War II 這本書,AGAS 的檔案是在1990年代才解密,但相關文件已經毀於美國國家檔案局的一場大火中(AGAS operations ... were not declassified until the 1990s, after the records of AGAS were destroyed in a fire a the U.S. National Archives.)。我查到美國國家檔案局的火災是1973年發生在聖路易分局,燒燬了大量的美軍人事檔案。除了這本書之外,我還沒有在其他地方看到有人提過 AGAS 相關檔案被燒燬的事,所以我對此持保留態度(因為還是希望有一天 AGAS 檔案會自己跑來找我)。

由於 AGAS 在行文時幾乎都只用縮寫的名稱,本身又有高度的機敏性,即使在同一時期也有友軍單位誤以為 S 是 Service 的縮寫,所以現在的研究者有同樣的誤解就不足為奇。AGAS 在1945年11月底曾就協助解放戰俘的行動寫了一份總結報告《Air Ground Aid Section Participation in the China Theater Recovered Personnel Program》,自己總不會在正式報告裡寫錯自己的名字吧,所以 AGAS = Air Ground Aid Section。

至於 Air Ground Aid Section 的中文翻譯,過去我曾經用過「空中與地面救援小組」(2016)與「航空與地面援助處」(2020),但現在覺得這兩種譯名都不妥,問題出在「與」這個字。AGAS 成立時的主要任務,是協助美軍的航空人員在中國境內失事時脫逃與躲避日軍(Escape & Evasion),所以 AGAS 會先對飛行人員進行相關的教育訓練,萬一不幸失事,AGAS 也會設法營救。即使極少數的營救行動會用到飛機,但AGAS 本身並沒有配備飛機,也就不會從空中提供援助,「與」這個字是我過去的誤解。

在9月1日跟 AGAS 一起來臺的黃澄淵,曾用過如下圖的用箋,「輔助空軍地面軍務處」顯然就是 Air Ground Aid Section。雖然當時美國還沒有獨立的空軍,但可以看出 Air 即代表航空隊,Air Ground Aid Section 的意義就是在地面協助航空隊人員的單位。既然當年已經有正式的中文譯名,未來我也會跟著採用。

(國發會檔案管理局)

從這張信箋還可以看出 AGAS 是隸屬美國陸軍的單位。可是9月1日來臺的三名 AGAS 軍官之中,MacLellan 與 Sehon 兩位都是美國海軍備役上尉(海軍的上尉是 Lieutenant,有學者誤以為是中尉),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1943年,美國政府與中華民國軍事委員會簽立協定,成立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Sino American Cooperativ Organization,簡稱SACO)。美方自己則在海軍內部成立駐中國海軍大隊(Naval Group, China),作為派駐 SACO 人員的所屬單位。9月來臺的 MacLellan 與 Sehon 上尉,原本都是美國海軍派遣到 SACO 的空中作戰情報官(Air Combat Intelligence Officer),但是在1945年被 SACO 借調到 AGAS,所以美國陸軍的 AGAS 裡才有美國海軍的人員。
 
Sehon 上尉曾擔任第62巡邏中隊的空中作戰情報官